世上没有什么比这更空茫。
耳畔的死寂让她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仿佛有万钧之重的眼皮使她的眼前只余可怖的昏黑，至于触觉——呵，触觉？深埋在雪底数日，她的身体早冻成了一块僵冷的寒冰，又何谈触觉？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雪下掩埋了几日，只知道自雪崩爆发起，她的生命就一直在伴着体温流逝，直到与那皑皑白雪化为一致。或许，不多时日后，她就将真正失去生命，成为这茫茫雪原的一份子。
这样平和的死亡，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这样至纯洁的生命终点，倒似乎是上天的恩赐。
她尚在芳龄，有诸多的美景尚未赏过，亦有诸多的美好尚未尝过，然而这些太过轻浅，不足以成为她对这个世界有所留恋的理由。更何况，即使她侥幸活了下来，也未必就能够赏到、尝到。
一个生父不敢认、母亲又早逝了的孤女，能有什么可奢求的呢？
何况，她这次远行，本就是想要逃离——逃离残破的过去，以及其间所发生的一切。可她真是愚钝，竟然忘记了，死亡不就是最简单、最彻底的逃离吗？何苦还要大费周折？如今命运替她做了个聪明的选择，这样很好。
她静卧在雪下，如同寿终正寝的老人家，安静地等待着死亡的赴会。
这样的心态下，连周遭的空茫也显露出温柔的姿态。
然而，她等来的不是生命的流逝，而是……温暖的降临？
初时耳边不过是隐约有窸窣的响动，而后声音却越来越剧烈，越来越接近。难道自己会意外得救吗？令她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是，这想法竟没有带给她丝毫的惊喜，而是无边的困扰——
若自己得救，自己又该去往何方呢？如今她可是甚至连个栖身之所都没有。当然，这些想法也有可能是她自己杞人忧天，就算自己得了救，可既已被掩埋了这么久，她还活得成吗？
思绪混沌着，她猛然感觉到有强烈的光要将她的眼灼伤。她想要伸手加以遮挡，却终究还是僵得难以动弹。不过她知道，对于这些突如其来的感知，她的身体是兴奋着的——那挣扎着努力抬起的眼皮便是证明，尽管她其实并没有多想再看这世界一眼。
冒着被灼伤的危险，艰难地，她的眼睛终于打开了一条缝，依稀可见的是一个模糊的白影，她看不清对方的相貌，却大致分辨到对方动了动，旋即感觉到自己身子一轻——原来是对方将她抱出了雪堆。
温柔的，清晰的，耳畔有一个声音悠悠响起，似呢喃，又似叹息，只无前因无后果的一句：“我差点丢了你。”
迷茫着，她觉得这大抵是她一生里所听过的最动听的词句——尽管她甚至都没能理解对方的意思，却还是模糊地觉得，若能以此言作为自己生命的结束语，便是死也无憾了。
轻柔地，有晶莹剔透的花落到了他的胸前，即她的肩膀，悄无声息地，将他们连在了一起。继而，那花消失无踪，只余下肩膀处无边的寒凉——证明她还活着的寒凉。
人真是可笑，即使已到了生无可恋的地步，可一旦确认了自己还活着，就也还是拼了命要唤回自己的意识来感知这世界、维持自己的生命——就如她，此刻竭力要完全睁开眼睛。
然而，就在她即将成功之的一瞬间，一股暖流缓缓淌过她的头顶。这温暖让她生出了依恋来，使她蓦地感受到无限的疲惫：她累了，再也难以和命运抗争些什么了。
终于，她不得不屈从地，合上了双眼，重返那空茫的黑暗之中……
挣扎着逃出无边的黑暗，她醒来，新生儿一般，四下打量这陌生的世界。
古色古香的内室，有檀香萦朱户，帘幕无重数。
这样青烟袅袅，轻纱重重的一间华丽的屋子，想是大户人家所有。可帷帐内，却偏偏歇着与这间屋子格格不入的她。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应该还在做梦。
帷帐外，昏黄的光线里，朦胧地有一个月白色的影正款款而来——月白色的衣裳，她醒来第一个见到的人，错不了了。于是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整了整仪容，端坐着等待着那人的到来。
那人轻手轻脚地靠近，使得她渐渐将其看清：来人是一个眉目英气的女子，虽是个女子，五官轮廓却有男子般的硬朗。只见她小心地掀了掀纱帐，想是来查看她的情况，见到她醒着等着她，忙惊喜道：“咦？你醒了！”也许是惊喜太甚，她的声音略有些大了，颇是惊扰了这屋子的静谧。
她端坐着，摆出见生人时惯用的娴静的姿态，柔声道：“嗯。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那女子的音量减了减，但与这屋子的格调比起来，仍显得有几分不雅。而她的回答更是令她大失所望：“不是的，我只是被叫来帮忙照顾你的人，救你的是谦瑜。”
她偏偏头，不解地重复道：“谦瑜？”
那女子回答道：“嗯，谦瑜是你救命恩人的名字。哦，对了，我还没自我介绍呢，我是谦瑜的朋友，名叫霜吟，据说是取的‘风霜满面可纵吟’之意。”她说话时的样子很有趣，双目灵动得好像她的语言不是出自口中，而是发自眼里。在这灵秀的模样的衬托下，她的举止也不再显得不雅，倒多了几分不拘俗礼的洒脱。
在这女子的影响下，她也终于不再拘谨：“霜吟？很美的名字呢。我叫云蒹蒹，取‘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首字……”
“哦？云蒹蒹？你的姓氏好特别啊，不过我的也挺特别的，我姓姬，就是周朝王室的那个姓……”她说话很急，像被什么撵着一般，蒹蒹不得不侧耳细听才能分辩出个大概，却丝毫不惹人厌倦，倒为这偌大的空室添了些热闹。
聊得正开心之时，忽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温柔响起：“在聊什么啊？这么热闹。”
蒹蒹瞥向那男子，只见来人一袭月白色的袍子，却丝毫没有孤高清冷之意，倒像是那盈了一室的温暖灯光。
霜吟也看向那人，答道：“我们在彼此介绍呢，”语毕又转向她道，“对了，蒹蒹，这就是谦瑜。”蒹蒹……吗？虽然大家都这么叫，可这称呼在霜吟叫来怎么就有那么几分自来熟的感觉呢？
谦瑜？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二人的名字与其人真是相符得很。这就是霜吟所说的她的救命恩人？这男子虽然衣着简单，可行为举止里却隐隐透着股贵胄之气，与这屋子确是相合的。可这样的人怎会出现在茫茫雪原里、又碰巧救了她的命呢？
那人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释道：“我是皑雪山上的弟子。那日有事下山，发现周遭发生了雪崩，便展开搜救，碰巧发现了姑娘的气息，这才将你救起。”
她疑惑道：“你只救起了我？”
他答道：“皑雪山位置偏僻，人迹罕至，那日掩埋在雪下的，不过姑娘一人。姑娘当时身体状况不佳，我便自作主张，将你带来了这蝶幽谷修养。但碍着你我男女有别，照顾起来终是不便，这才又请来了霜吟姑娘。”
“蝶幽谷？这里的名字？”
“对。这里是一处世外之境，因蝴蝶遍谷、远离尘世而得名。这里环境清雅，山水灵秀，很适合姑娘修养。”
环境清雅，山水灵秀？此言可真是太谦虚了。这装潢，这布置，怕是用富丽堂皇来形容都不为过吧？
谦瑜淡然一笑，淡淡道：“夜已深，蒹蒹身子还虚弱着，霜吟我们还是早些回去，让她好好休息吧。”说罢，轻轻拉起意犹未尽的霜吟，转身，隐在了那昏黄的灯光里。
独特的光线下，谦瑜仿佛是走在雾里，令她看不真切。说来奇怪，谦瑜最后那个笑，总让她觉得自己的心思已尽然被他看透。而她看他，却仿佛是在捉摸着一朵雾里之花。
她躺下，脑海中依旧回放着谦瑜离开时的模样。他也唤自己蒹蒹。然而，这两个代指芦苇的字自他口中吐出，竟平添了如兰的气韵。
贵胄子弟气质果然不同寻常。对了，他说自己是皑雪山上的弟子，皑雪山上有什么门派吗？她以前好像从未听说过。这是一个什么门派，看谦瑜的打扮，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气，那么他是修道之人？甚至是，修仙之人？
无论是哪一种，总都是她与其生活格格不入的人。
他救了自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来到这处妙境，更是她做梦都不能想到的事情。能在濒临绝境时有这样一番奇遇，老天爷待她不薄。
这一切都美得像个梦，亦真亦幻间，她看不透其人，更看不透其事。她心里明白，这人、这事既然没有向她交代明白，便都是她不该知道的，她也不会去追问或揣度。这令人迷惑的一切，无不向她明示着：你闯入他们的生活只是一个意外，这并不意味着什么，你要尽快纠正这个意外，回到你原来的生活里去。
待她养好身子，还是道过谢后就速速辞别才好。这样的人和事，不该她这芦苇般平凡的孤女存着什么非分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