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杀不了他，所以请你替我杀了他。”其声低沉，蕴着无穷忧伤。
“那是第一次，我如此憎恶自己颜色姣好。”其声痛苦决绝，不由让人疑惑究竟有什么事情发生在了这个可怜的女子身上。
“‘修远，离我远一点。’我提醒过他，可他还是飞蛾扑火般地爱上我，心甘情愿被我利用，甚至，被我害死。”其声幽怨凄厉，仿佛有什么在语声中被撕裂一般。
“我就那么看着他死在我面前，心想我欠他的，这辈子恐怕是无法还清了。”她的声音都在打着颤。
“你有没有听说过历尽千辛万苦才逃脱桎梏、却又主动飞回牢笼的笨鸟？没错，我就是。”其声嘲讽，却还含着些微苦涩。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我活不长了。用我这条贱命成全了你一个心愿，也未尝不好。”其声温和，仿佛在传达着说话人有多么的幸福，却是在演说自己的死亡。
墨迹晕染宣纸，却蔓延出一片血红。
温绫的回忆第一次如此混乱——在一片虚空中响起几句不明就里的话语，而后又蔓延成血红一片。
蒹蒹本打算询问谦瑜，却听得文木子的声音已然在耳边响起：“发生这种情况有两种可能性。一是温绫的意识已经开始混沌，很快就要魂飞魄散；二是这声音的主人是让温绫极为痛心的、不想回忆起的人。先不要慌，看看后面是否还是这样散乱的回忆，到时候我们再做定夺。”
蒹蒹定下心神，一边将温绫的回忆看下去，一边赞叹文木子的思维清晰和处变不惊。
幸而，温绫后面的回忆又恢复了条理，想来刚刚的记忆混乱大抵是文木子所说的第二个原因所致，不需要他们准备应急对策。
漫天绯色桃花，伊人独倚树下。
千里桃花，似火如霞，放肆着燃尽天际，绽放出末日一般的盛大。而树下那女子红衣一袭，艳烈似火，姣妍如花。一支流淌着绯色光泽的红玉簪高高绾起她的如瀑秀发，更衬得其风姿绰约。桃花醺风飘起她的长袖，倏忽间香气馝馞，依稀像是那小酌几杯便会不省人事的桃花酿。
温绫循香而去，却在看清那人面容之时大惊失色——
那女子脸色苍白得骇人，与她那艳丽的装束形成巨大反差，倒将她本来如花似玉一张脸衬得像是勾魂摄魄的鬼怪，若不是温绫还能从她身上寻到些微人的气泽，温绫的反应恐怕就绝不仅仅是大惊失色了。不过，依她的模样看，她红颜枯骨的日子恐怕是也不会远了。
身旁的言陌轻声拉回她的神思：“这是残霞，你第一笔生意的委托人。”
那女子笑意浓丽，却不带丝毫生气，有种难以言说的诡异。她落在温绫身上的目光有种惑人的意味，仿佛来自专门勾人魂魄的鬼魅。
温绫被她看得很不舒服，赶紧开口结束这尴尬的局面，直入主题，道：“你要我杀的人，是谁？”
残霞檀口轻启，道：“燕恪，长宁富户燕家的少爷。”提起这个人时，残霞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所以温绫无法揣测她要杀这个人的原因。
她踌躇片刻，终于还是问了出来：“我能问问你要杀这个人的原因吗？”
残霞随手拈起一片桃花，姿态慵懒：“小姑娘，你还挺有意思的。我以前做杀手的时候，可懒得问这些，叫我杀谁我杀谁便是了。”
温绫讶异道：“你也是杀手？”
残霞颔首道：“嗯，我过去也曾是尚书令府的杀手。不过我主要负责政治暗杀，跟你旁边这位的品阶差不多。”
温绫有些讶异她竟能看出言陌的品阶，但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而是重回正题道：“那你的武功想来也该是一流的。既然如此，你为何不亲自杀了他？手刃仇人，岂不是要快意得多？”
残霞忽地沉默，似乎陷入了回忆，眼中现出奇异的神色——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此时她眼里突然绽出了浓烈的生气，然而这生气就像黑夜里猛然炸开的烟花，极致绚丽却又极致短暂，而那绚丽消失后便是更深的空洞。半晌，方听见残霞声音低沉道：“我杀不了他，所以请你替我杀了他。”
温绫不解，想再追问，却被残霞急急截住话头道：“我知道你一定又想问为什么。这样吧，你容我先问你一个问题，若你答得我满意，我便将我的经历讲与你听，如何？”
温绫点头道：“请说。”
或许是乏累的缘故，残霞换了个姿势，问道：“你为什么想知道我请你杀人的原因？”
温绫犹疑了一瞬，最终还是如实答道：“毫无理由的杀人，来得太过残酷。”
残霞笑，笑中有嘲弄的意味：“你这样，可做不了杀手。”
温绫道：“那杀手是怎样的？”
残霞道：“冷血，无情……”随手丢了指尖的残红，她道：“有时还得摒弃人性。”
温绫低头，语气却坚定：“我做不到。”
残霞仍是笑，道：“我曾经也以为我做不到。”
温绫被她噎住，眸中的光彩暗了下去，自言自语似的道：“我，这的也会成为冷血无情的杀手吗？”
残霞本来已经占了上风，听到她此般，竟好像突然被什么击中，语气也一下子软了下来，宽慰她道：“有人曾告诉过我：‘手上如何不重要，心向何方才重要。’或许你才是对的。”皱眉想了想，而后展颜道：“安于你的位分，不参与政治斗争，你大抵也能够坚持你的坚持。”
温绫感受到了残霞的善意，心里也感激她为自己指路，于是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道：“谢前辈指教。”
残霞脸色却一下子沉了下来，冷笑一声，道：“什么前辈呀，我没什么真本事，不过是个善于利用自己身体的下贱胚子罢了。更何况，我早已经不做杀手了。”温绫听得出，她这话绝非是处于谦虚，而是彻彻底底的自厌，讶异于残霞情绪的突然转变，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可残霞的目光却飘到温绫身上，上下打量着她，让她很不舒服。
残霞蓦地一笑，神色妖冶，然而那鬼魅般的模样只让温绫觉得更冷：“你有什么本事？模样倒还标志……”
温绫猜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慌忙打断道：“我武艺尚可，通过了尚书令府的考验。”
残霞于是也正色道：“也对，若你武艺不精，尚书令也不会派你来接我的任务。你以前做过什么大单子？说来听听。”
温绫实事求是道：“这是我的第一个任务。”
“哦？”残霞笑意愈浓，道：“有趣……”
温绫疑惑道：“你的意思是？”
残霞单刀直入道：“若是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就是尚书令特别重视你，要么……”她刻意顿了顿，道：“就是他想让你死。”
“任务我会陪她一起执行。”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言陌突然开口，温绫着实一惊。
残霞瞥向言陌，道：“那就是第三种可能了。”却没有将话说透，只是给言陌递了个眼色，顺着她的目光，温绫一下子瞟到两个黑影，想来是一直躲在暗处监视，而他们竟一直没有发现。
残霞是想说，尚书令在试探言陌？可这试探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等她理清头绪，那厢言陌已向残霞吐出极轻的两个字——监视的黑影绝对听不到的两个字：“多谢。”
残霞装作不经意地转移话题，道：“小姑娘，你不是想听我要你杀人的缘由吗？我同意了。”
温绫连忙配合道：“请讲。”
残霞道：“那故事太长，三言两语讲不清楚。明日吧，今儿个我实在是累了。”说罢又补充道：“还有，以后不要再叫我前辈了，听起来好老，叫我残霞吧。”
温绫淡哂道：“是，残霞。”
于是他们二人告辞。踏着一路残红，温绫不知怎的有些害怕，害怕残霞没有明天。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只见天际浓云，绯红风起，桃花微雨，浅吻残霞，而残霞并没有看向她，只是阖着眼浸染于桃花醺风之中，眉目间似有醉态。看她这般安详的模样，温绫突然萌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若她就此故去，也未尝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