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凝泉谷回到禅夫崖,她那木制的孤芳阁看起来还是那么孤单。
她坐在连着吊桥的山崖边,裹着厚厚的棉被,将脚登在吊桥上,一晃又一晃,抬头看着天上的点点繁星在发亮。
四周一如往昔一般安静,但她却发觉自己不像以往那般心平气和。
好像总有什么事情堵在心头,憋得慌。
或许是因为方才见到师父时她所说的那些话吧。
曲蒙问她:“知道为什么要你隐瞒出身于青月城的原因吗?”
她想了想,答:“洛朝说,是为了报仇。隐瞒身份,便于暗中行事。”
曲蒙眯着眼点点头:“知道就好,回去吧。”
她迟疑:“师父是担心我会不小心说漏了嘴?”
曲蒙点点头:“嗯,因为为师有时候也忍不住要将这件事说出去,所以找这个机会顺便提醒一下咱俩。”
她很惊讶:“有人向师父打听我的身世?不会是想为徒儿做媒吧?”
“你想多了。”曲蒙对她的反应很无奈,“只是为师没什么耐性,有时候看见你,总想将一些包含了敏感信息的话脱口而出,所以特此提醒自己一下,免得被人听去而前功尽弃。”
她不解:“师父见了我想说什么竟要如此克制自己?”
曲蒙答:“比如,亏你还是青月城出身的,从小也是被天地灵气浇大的,怎么看起来还是愣头愣脑的。”
她恍悟,原来师父通常在骂自己愣头愣脑之前还会咽下去前面几句话,她还当师父骂她时话不多是懒得搭理自己呢。
曲蒙虽然也没说什么,但她盯着星光璀璨的夜幕,由此想了很多,许是闲的。
其实在西华山,从来没有人打听过她来自何方,更不提有谁会怀疑她与洛朝许依一样都出身于青月城。
她明里的身份,是被洛朝从山妖的血口中救下的村里姑娘,最特殊的地方,是她养的那头天资聪颖、一上西华山便成了精的牛。
她在西华山已经平凡至此,连出名都要靠畜养的家禽,就像当初在青月城,之所为人所知,是因为她有个少城主的未婚夫婿。
以前在青月城时,她只知道青月城中人世代生生世世不可随意出城,除了能脱颖而出去仙山拜师的极少人,像洛朝罗曦和许依,而她便在极少之外。
她打小便平凡,丢在人堆儿里半晌都瞅不见,所以在她小时候,她阿爹最怕她走失,因为一转身便能找不见。
但她阿娘总是在她面前鼓励道,虽然她的北漠虽然小时候不够水灵,但长大后说不定就成了倾城绝世的大美人儿了。
可北漠心里知道,阿娘只是自我安慰罢了,其实对自己也没什么信心,所以连南河这个比较水灵的名字都要留给未来的弟弟。
谁让她当时身边的人都太乖巧,小洛朝见她爬树就摇头叹息像个老大人似的走开,小许依更是不屑与之为伍跑到她家去打小报告,连小罗曦也都只是在树下抬头看着。
可渴了总要有人摘果子吧,想玩总要有人去偷风筝吧,想高歌总要有人先亮嗓子吧。
说来说去,都怪小洛朝假正经。
所以说,有谁会相信一个整天爬树钻狗洞无恶而不做的野女子会长成倾世美人儿。
她果然没有,这世间的奇迹也许有很多,比如她竟然是少城主的未婚妻,但绝对不包括少城主的未婚妻长得亭亭玉立。
当然,后来许依成了洛朝的未婚妻,这个奇迹还是发生了,只是早与她无关。
在长大后她还喜欢撸了袖子爬树逗鸟儿玩儿,记得那一次夜里,她半夜里睡不着,挑着灯笼去城南的仙灵河边玩鸟,但那一窝的雀鸟好像被吵醒后心情不太好,在她抢了它们的虫子后齐齐一瞪眼,然后她就遭了天谴。
有一道极细的亮光倏地从天边斜着闪来,悄无声息地便钻进了她的嘴里。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她愣了半晌,才发觉好像嘴里钻进去了一只萤火虫或者一颗星星。
她的第一反应,是先嚼一嚼尝尝味道。
于是,她闭了嘴,咔擦咬了一下,只听到上下齿相撞的声音,嘴里一片温润后,好像有个东西从喉中滑了下去。
什么味道都没有尝到,她有些遗憾,也没什么心情逗鸟,又等了许久也没见有亮光闪过,便爬下树回家睡觉。
第二天,她一醒来,便发现肚子圆滚得像塞进去了一个大瓜。
那是天塌地陷的一刻。
在她阿爹为她诊断为已有身孕后,她阿娘已听完她昨夜的遭遇,跳起来骂她:“你这傻孩子,萤火虫和星星你都没尝过,不留下活口你知道吃的是哪个嘛!”
她一直都想不通为什么有不明物体进了嘴里她的第一反应为什么不是吐出来,后来明白了,一到危急时刻她脑子就不好使的优良传统是从她阿娘那里继承下来的。
后来,她彻底名扬青月城,因为她未婚先孕,也因为她不再是少城主的未婚妻。
被摘除未来少城主未婚妻荣誉称号的第二个月,她喝了口水,结果呛出了一个发光的小圆珠,像拇指那般大小,若不是恰好滚落在她脚下,而她的肚子在一刹那间便瘪下去以至于她能看到她的双脚,她几乎不能确认她当时吞下去的就是那个小圆珠子。
她惊讶了半晌,想弯腰伸手去捡那珠子,还没碰到,发现自己身子轻盈了许多,一高兴,跳着去找阿娘报喜,待想起那珠子再回头来找时,发现阿朗一脸惊喜,抱着一个光溜溜的婴儿正跑过来找她。
那一刹那,她甚至忘了阿朗是公的,还以为他趁着她行动不便的这些天生了个娃儿,竟然还一生下来就能变成人形。
那个就是她吞下去又吐出来的圆珠子,她的儿子南河。
东峰西谷南河北漠,这东南西北四个名字是她阿爹阿娘早就拟好的,后来有了她北漠之后就发现再也没精力去准备招架东西南,所以另外三个名字就暂时搁置,直到那圆珠子幻化成了打小就看着水灵剔透的南河。
掐指一算,已经过去七年了。
可她还记得她看到第一眼的南河,眸子若浓墨滴点而成,胖嘟嘟的脸颊白里透着红,像是城南脚下的仙灵河一般灵气十足,只是看表情,不哭不闹,那目光,像是在欣赏她,而且还很冷静。
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为什么天上会掉下一个小南河,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莫名不见了踪影。
眸子里都是星光,似有风吹来,晃得吊桥吱呀呀响,她又将棉被裹得紧了些,眼睛仍是看着天。
没有什么比一个人坐在大雪天看星星更冷了,所以也只有这个时候回忆往事才不至于沉迷其中。
呵呵手,她打了个哈欠,有了困意,考虑是不是要继续等下去。
以她对许依的了解,应该会来找自己算账才对,但不知为何,竟然到现在都没有动静。
当初许依便不赞成她和洛朝走得太近,说是会惹人怀疑暴露她的身份。但她极力反驳,认为不与自己的救命恩人亲近才不是有病就是有事儿。还好洛朝一如既往,支持她的观点。从此之后,许依便对此事念念不忘,无论洛朝做了什么惹恼了她的事情,她没胆量在洛朝面前据理力争,就知道来禅夫崖撒野。
每次北漠都像个宰相似的将她的抱怨当成一艘又一艘的船在肚子里撑下,不是因为她大度,而是因为青月城留下的人本就不多。
这次洛朝悔婚,在许依心里定是天大的事,她一定伤心欲绝,总会来禅夫崖找自己发泄。
只是,这次许依竟然没有将她堵在吊桥上,还让她等了这么久。
她想,或许是许依在妖界走了一遭后改头换面了也不一定,毕竟一厢情愿什么的实在太烦人,所以她决定回去睡觉。
但她刚抓了棉被,还未起身,却见吊桥上似有人走来,走在吊桥上的脚步声在夜间十分清晰。
果然还是来了。
北漠松开了手,准备再等等,想着有什么话干脆就在这里说明白,毕竟请她进门就太认真了。
而且,不能让她看出来自己在专程等她,小时候自己悠闲的样子就最让她生气。
准备了片刻,北漠又裹了裹被子,将双手支在膝盖上,捧着脸津津有味地看天,唇角还刻意挂上满意的微笑。
小的时候,她便将自己的一部分快乐建立在惹怒许依的基础上,直到现在都改不了这个良好习惯。
保持这种优雅的姿势没多久,那脚步声便近在耳边,随即停下。
她依旧一副舍不得把目光挪开夜空的模样,漫不经心地开口,含着几分被人打扰的不耐烦:“你来啦。”
来人默了一瞬,淡然开口,语气里带着微微笑意:“北漠姑娘是在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