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姨虽是终虞山的女仆,却照顾了言安许多年,有如他的亲人,就是不太爱说话。
北漠絮絮叨叨说了一路,从她那里得到最多的回应,便是“嗯”,“不太清楚”,“也许吧”及“姑娘费心了”。
这种感觉不太好,让她觉得自己承受了她这个年纪不应该有的絮叨和啰嗦。
于是,快到绕竹林时,她有点不太好意思,于是也知趣地闭上了嘴。
一直好像也没怎么听她说话的泉姨却有些奇怪,反而问她:“姑娘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走累了?要不咱们坐下歇一歇?”
这些原本该是自己说的话却成了问自己的,北漠更是有些尴尬:“泉姨客气了,我只是怕说多了会惹烦了您。”
“人老了脾气就会怪一些,姑娘不要介意。”泉姨的脚下一顿,眉目和善,对她道,“老身在终虞山久了,也不曾经常走动,腿脚不太灵便,若是姑娘不嫌弃,能否以后多陪老身出来走走?”
北漠很是惊讶,忙表态道:“不会嫌弃,泉姨客气了。”
“不过,不怕姑娘嫌老身多事,有些事情,老身还是希望姑娘能够明白。”泉姨突然话锋一转,慈和道,“我家少爷与岚烟小姐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终虞山上上下下都知道他们迟早要成亲,姑娘应该有所耳闻吧?”
没想到她会突然间提及此事,北漠一愣,微一颔首:“已经听说过很多次了。”
泉姨注视着她略有些无措的眼睛,似是字字诚恳:“这世间有很多事很多人,并非看起来那般简单,老身并非恶意,只是不希望姑娘在少爷身上蹉跎大好年华,至少不要因此伤神费心,姑娘可能明白老身的苦心?”
北漠当然不明白只有一面之缘的泉姨为何会对自己有一番苦心,但看她言辞恳切,神色甚是关切,好像真的是在为自己着想一般,终是没有忍心表现抗拒之意:“泉姨多虑了,我对言公子只有感激之情。毕竟他与我有恩,我此番来,只是想略表感恩之意。”
“人贵有心,却又往往因此受制于人,少与是非人来往,才能守住自己的安宁。”泉姨扫过她怀中抱得小心翼翼的竹筐,微微一笑,抬脚向前先行一步,脚步却更似沉重,语气中尽是沧桑,“姑娘年纪虽小,也应该经历过人世苦痛,应该明白,有些事情的开始,看似你我情愿,但结局,却往往出乎所料。这人世本就无常,何必再让自己徒生烦恼?”
听出她声音中的叹息,一声声皆入了心,北漠有些晃神,过了许久才跟了上去。
她对泉姨说的话一知半解,似乎明白,又并非全懂,唯一能肯定的是,泉姨似乎有些话不方便对自己点破。
泉姨是想提醒自己不要与已有心上人的言安来往过密,但又好像不止于此。
还没想透彻,绕竹林已在眼前。
不经意间抬眸,她看到一抹清爽的蓝色背影融在翠绿的竹林之中,身姿玉立,眉目深情,像是天与水的完美结合。
竹林因覆雪而更显高洁,言安一手背于身后,一手轻抬,手指一伸,微触竹叶,只见雪花簌簌而落,露出翠绿欲滴的叶尖儿来,轻颤时像是重见天日后的欢欣鼓舞一般。
她看到言安脸上眼中的笑意,像是清晨睁眼时恰碰到久违的晴光一样有着清澈的惊喜快乐。
她想,他真的很喜欢竹,看到它们时的笑比看到人时还真切。
身旁的泉姨看到她脸上的神色,双眸不由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但片刻间便恢复了方才的慈和,只平静开口,扬声对言安道:“少爷,北漠姑娘来访。”
言安闻声看来,许是在外面站久了,双眉上都沾染上了雪花,似乎没有料到她们会同时出现,微微惊讶后,他沿着山道走了下来,先对北漠微一颔算是招呼,对泉姨关切道:“外面这么冷,泉姨怎么出来了?”
“天色不早了,老身见少爷久出未归,有些担心,”泉姨微微一笑,看了一眼北漠,伸手挽了她的胳膊,道,“老身出来时恰好碰到北漠姑娘,所以才放心过来,不必忧心。”
言安的目光轻巧巧地从泉姨挽着北漠的手上扫过,在北漠身上停下,微笑道:“不知北漠姑娘找在下有何要事?”
北漠搂着怀中的十里醉,原想就这样将酒送给他,但泉姨离她这样近,让北漠不由想起了她方才在路上的话,有些迟疑,开口便避重就轻:“言公子这么喜欢竹子,是不是对绕竹林很满意?”
“原本近乎完美,只是不知为何,那里有个角落的竹子被人有意砍断了几根,看着实在让人心痛。”言安对她的随口一问很是认真,微皱了眉指了指西南角,“原本在下见绕竹林清幽宁静,半山腰又有间空置已久的小屋,打算明日便搬到此处居住,但无意间见到那几根翠竹被人用蛮力践踏至此,心中实在堵着一口气,所以决定今晚便搬过来,对它们好生看护。”
不用看他指的方向,北漠便知道他所说的被人用蛮力践踏的竹子其实此时便在自己的怀中,只是已经不再是活的。
见他如此认真,北漠暗自庆幸自己方才没有一见面就兴冲冲地把完工的手艺亮出来,看来帮老爷爷推车也算是攒人品的江湖传言果然是真的,虽然自己只是带着老奶奶爬山路,但还是好人有好报的。
倘若自己一上来就向言安亮了那几根竹子的尸体,说不定他会立刻砍了自己为它们报仇雪恨,就算不会付诸行动,但在他心里肯定也是要给自己几刀的。
她勉强扯了扯自己的唇角,将竹筐抱得紧紧的,生怕它会冤魂不散地突然跳出粗布袋子来喊冤:“言公子爱竹如此,着实让人钦佩。那个,其实我只是顺路来看看你习不习惯,顺便来道个谢,现在见言公子你在西华山过得顺风顺水,也就放心了,那个,我还有东西要给阿朗送去,就不打扰了,先行告辞,先行告辞。”
见她似乎走得很急,言安关切地问道:“木辛谷离此不近,看姑娘手中的东西好像不轻,是否需要在下帮忙?”
“没事没事,看着重,其实很轻的。”她脚下已经开始撤,匆忙与泉姨告别,“北漠先行告辞,两位回去小心,要小心。”
望着她仓皇而去的背影,言安有些莫名,惊疑在眸中一掠而过,再将目光转向泉姨时,已然多了几分深长意味:“泉姨与她一路而来,可曾提过不该说的话?”
“少爷多虑了,老身向来有自知之明,不该说的自然不会提及半句。”泉姨微微抬眸,看他的眸光已不再只有关切,“只是,老身想知道,少爷留在西华山,究竟有何意图?”
他唇角轻扬,眉目温润,答得很和气:“您是我的泉姨,言安的意图,便是泉姨的目的,
又何必多此一问?”
泉姨似乎早就料到他的答案,但身子仍是轻轻一震,半晌才道:“有些事情,是你早就答应我的。”
“答应你的,言安自然会办到。”言安一拱手,恭敬地请她走在前面,“泉姨只需记得答应我的便是。”
她轻叹一声,似是无奈,迟疑片刻,终究还是抬起了脚。
人贵有心,却又往往因此受制于人。
生而在世,有几人能随性而活。
她想,她已是一生受尽牵绊,只希望某些人会活得更快活些。
北漠没有去木辛谷,而是抱着竹筐一路狂奔回到了禅夫崖。
她将十里醉从竹筐里拿了出来,打算明日再去绕竹林一趟,留下亲手做出来的心意,只送给言安买过来的贵气。
至于竹筐,她越看便越觉得它怨气十足,想扔了又担心让那些竹子死得轻于鸿毛会惹得它们更是不甘,所以决定明日去洛朝那里讨些符来为它们超度后二次利用,全然没有考虑洛朝只是一修仙的,怎么会有超度的符水。
为十里醉和竹筐分别考虑好了后路,她安心了许多,脱了鞋上床睡觉。
但不知为何,似乎总是能隐隐约约想起泉姨说过的话,怎么都睡不安稳,她翻来覆去了许久,睡眼朦胧时,突然发现天已经亮了。
她惊讶地睁开眼,才发现不是天亮了,而是有人点了灯,照亮了屋子。
有人坐在木桌旁,正悠然饮酒,酒香溢满了整个屋子。
意识到应该是有歹人闯进自家时,她惊得裹了被子便跳下了床,一声不响地便朝那人扑了上去。
但那人既然能在为非作歹前还能坐下喝上几口,说明其自信心极高,而且事实也证明他的确身手了得。
北漠离他还有咫尺时,眼看手中的短剑就要得逞刺到他,却突然被他随意一伸手便不轻不重地握住了手腕,再也近不得分毫。
只见他轻抿了杯中的酒,烛光下侧过俊朗的眉目看她:“好像还挺有经验,该不是除了我还有人有胆子闯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