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了个回笼觉，容许上午进门诊的时候，里米尔已经坐在里面的长板凳上待命。
和多数当地员工相比，里米尔绝对算得上是个勤快的小伙儿。
由于文化背景诧异，像莫卢族一类的许多非洲土著族群，他们很难产生主动去工作去生产的意识。作为后勤主管的卡特，在“调.教”他们这方面着实费了不少力。
“坡派情况怎么样了？”容许问。
“早上醒过来了，醒来就一直喊疼，哭得很厉害。荣医生巡房做了检查，说暂时没什么问题，现在哭累了应该又睡着了。婶婶眼泪流了一整晚，我很担心，真希望这是一场梦。”里米尔没什么力气地回答道。
容许看他那垂头丧气的样子觉得又可怜又可气。
“你也是像坡派这么大的时候做的？”
里米尔一脸迷茫：“做什么？”
“做勇士。”
里米尔反应过来，虽然不知为她什么这么问，有点羞涩，但还是如实地点点头。
“当时什么感觉？害怕吗？”
“当然怕了，邻居家的涂克，我最好的小伙伴，就在我之前一年庆典后没几天死了。每年庆典过后都会死几个孩子，族里的长辈们说这是天神的旨意。阿妈说忍忍就过去了，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
“所以你们听从了天神的旨意，没有第一时间把坡派送到医院，是这样吗？”
”不，”里米尔想解释，容许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听从天神的旨意直到最后？在死亡面前，你们最终还是选择违背天神的旨意，难道不怕天神降罪于你们？”
里米尔羞愧地低下头。
其实在坡派敷过巫医的草药出现恶化后，他听从了容许的意见，第一时间劝服叔叔一家将坡派送到医院来，但没有人听他的，婶婶甚至将他赶了出去。
事到如今，他十分后悔，在叔叔一家态度强硬时，他懦弱地退了一步，也暗暗期许着天神会让坡派顺利渡过难关。
当初他应该更加坚定一些。
容许翻开病历夹，蓦然结束了刚才的话题。
“叫病人进来吧。”
里米尔站起来走到门口，正要掀开布帘。
“里米尔，”听容许叫他，里米尔回头看向她。
“坡派的事已经过去，我不希望你的负面情绪影响到工作。以后你会有自己的孩子，他们也会经历你们所有族人所经历的，天神保佑固然好，如果，我说如果出现万一，请及时做出正确的抉择。”
里米尔听明白了容许话里含义。
“我会的，谢谢你，妮可医生。”
他或许无法打破族里的规矩，但如果情况真的不对，他也决不允许自己的孩子眼睁睁成为第二个涂克或是坡派。
中午休息用餐时，所有人的无线电同时响了。
这样的现象并不常见，能使用电台admin账号的整个营地就那么三两个人，这通常也意味着有紧急状况发生。
“CQ,CQ，这里是项目统筹汉斯呼叫，这里是项目统筹汉斯呼叫，后勤主管卡特听到请回答。”
（注：CQ为无线电用语，意为广泛呼叫，即在频率上以主人身份呼叫任何可以听到的电台，并愿意与他们联络。）
“汉斯，汉斯，这里是卡特，这里是卡特，你的信号很清晰。”
“CQ,CQ,这里是汉斯，这里是汉斯，请全体人员待在安全区域不要随意走动，安保人员加强戒备，over。
汉斯的一通讲话让餐厅一下变得很安静，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经突然紧绷起来，内心的不安和恐慌不断加剧，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战斗警报没有拉响，被袭击的可能性不大，否则汉斯不可能让大家不要随意走动，而应该紧急撤到安全屋。
这时，荣晋阳的无线电响了。
汉斯的声音通过电波传来：“Jin，Jin，这里是汉斯，这里是汉斯，请立即前往门诊大厅，请立即前往门诊大厅，over。”
“我跟你一起去。”克莱尔拉住荣晋阳，“如果是特殊手术，你一定会需要我的。”
克莱尔的神色十分冷静，看不出一丝冲动，话语里露出的自信并不让人觉得盲目自大，反而教人不禁动容钦佩。
在未知的危险面前能表现出这样的勇气，容许是佩服的。
不出意料，荣晋阳微点了下头，没有反对。
就在两人双双准备离开时，容许脱口而出：“我也跟你们一起去，我想你或许需要一个助手。”
荣晋阳回头看向她，浓眉下的黑色眸子看不出深浅，却隐隐透着一股张力。
“我不需要助手。”他冷冷地说道。
容许站在原地，眼看着他说完转身离开，毫不留情面。除了尴尬难堪，心头像被尖锐的指甲不轻不重地刮了一下，没有伤口，却生生感觉到了疼。
克莱尔对着她笑了一下，像在安慰她，更像胜利者的笑容，很刺眼。
里米尔见容许还站着，目光留在早已空无一人的餐厅门口，轻轻拉了下容许，“妮可医生，你还好吗？”
容许回过神，若无其事地坐下继续吃饭。
餐桌上的众人互相交换着眼色，卡特轻咳了一下，替荣晋阳解释道：“妮可，刚刚的事别往心里去，Jin说话一向这样让人倒胃口。”
众人附和地点点头，七嘴八舌开始安慰起容许，纷纷吐槽荣晋阳。
“卡特说得没错，有一次我不过小小地抱怨了下食堂的饭菜难吃，荣医生就说，嫌难吃就别吃，饿死了正好给实验室当标本。”
“荣医生在手术台上更过分，上次我不小心吃多了洋葱，荣医生说我的嘴巴比造口袋还难闻，下次再如此就要把我从手术室赶出去。天啦噜，我戴着口罩他都能闻到，是狗鼻子吗？到现在我还经常被他们笑话，谁再在我面前提造口袋，我一定会崩溃。”
“不让人提，自己还说？被虐上瘾了？小心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闭嘴吧你，再说看我不揍你。”
“是的，昨晚的手术妮可医生你先离开了不知道，桑德拉拿错了爱丽丝钳，荣医生就问她是不是把手术室当仙境梦游呢，吓得她冷汗直冒，我们谁都不敢吱声。”
“还有还有，上回……”
你一言他一语的，吐槽得十分欢快，之前因为汉斯的一通CQ而变得紧张的气氛就此化解。在医院工作的人，尤其是一线医护人员，每天在医院见惯生死，人性多少都会变得淡薄，实在没那么多精力去担心和恐惧。
门诊大厅。
三四个安保人员围成一排，站在人群中心的项目统筹汉斯与来人对峙，其中两个安保身着迷彩服手持机枪，这是当地军队派遣过来保护医院营地的士兵。MSF组织没有自己的武器弹药装备，当地政府军也不会允许他们持械驻扎。
荣晋阳赶到时，汉斯看到跟过来的克莱尔后皱了下眉，但并未指责什么，只招呼荣晋阳过去身旁。
汉斯满头大汗地指着荣晋阳介绍道：“这是我们医院最优秀的外科医生，请你相信他会一视同仁地替你医治，我们不会过问你的来历，你的背景，这是我们的宗旨。
你公然劫持了我们的员工，我很失望很难过，但即便如此，我也不能答应让你的属下携带武器进入医院营地，更不会以此为医治你的交换条件。
所以，你唯一明智的选择，就是相信我，释放我们的员工，让你的属下带着他们的枪退出营地范围，让我们的医生为你及时诊治。”
荣晋阳看向汉斯口中的“你”，那是个满脸虬髯的中年男子，大地的肤色，苍白的唇，眼睑泛黄，一道丑陋如百脚虫的伤疤从眉心蜿蜒至左脸颊。
只一眼，荣晋阳便发现了他那肮脏的黑色头巾下，被茂密的胡须所遮挡的脸部右侧上方，少了一只耳朵。
若非此刻他腹部膨隆，双下肢水肿到需要人搀扶而立，这样的长相若是生龙活虎时，必然是可怖到令人生畏的角色。
初步判断，此人腹腔积水极有可能为肝.源性腹水。
“医生，你会救我吗？”
虬髯大汉用带着当地口音的英语问道，他两眼紧紧盯着荣晋阳，声音虚弱，但气势不减。
“会，但前提是，放了我的同僚，让你的人带着枪离开这里。”荣晋阳冷声道。
对方干干地笑了两声，说：“这里的人恨我，没有枪，他们会杀了我。我答应不会伤害你们，只要你替我医治好。”
荣晋阳：“我不认为你有资格和我们讲条件，要知道，以你现在的状况，危在旦夕。你的属下随时可以取代你，或许他们巴不得你死。”
虬髯大汉听他这么一说，怒从心来，回头狠狠地看了眼他的几个属下。
几个人听不懂他们之间的对话，并不清楚老大为什么会突然用那样的眼神看他们，均是一脸漠然。
被劫持的员工愤恨地瞪着荣晋阳，他被反绑了双手，布巾堵住了嘴，否则他一定要亲自问候一遍荣晋阳的家人，他不想死！
“好，我让他们撤离，你，替我医治。”
最终虬髯大汉做出妥协退让，他不知道这个白人医生能不能治好他，但现在他只能孤注一掷。
“我选择相信你们的宗旨，你最好能说到做到，否则——”他对汉斯说道，未说完的话里尽是威胁。
“当然。”汉斯抹了把汗，尽量保持沉稳道。
虬髯大汉转头对属下使了个眼神，大手一挥。
被劫持的员工被一个大力推到了汉斯面前，踉跄了两步直接倒在汉斯身上。
很快对方的持枪部下纷纷离开门诊大厅，只留下了那两名搀扶他的属下，三人身无寸铁。
汉斯松了口气，开始指挥起后勤人员：“来，担架，把他抬进去。”
有个当地员工悄悄凑到荣晋阳耳边，声音恨而悲伤地说：“荣医生，你知道他是谁吗？”
荣晋阳眉头都没有抬一下：“知道。”
残害过无数女性，酿造艾维克一尸两命惨剧的魔鬼——
“独耳”，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