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妇从手术台上平安活下来后被推去了病房,新的重症伤员不断被送进手术室,有的还没挨到手术室大门就断了气,有的上了手术台,很快又被抬了出去。
容许再次回到急诊区,里面已经挤满了人。
护工们不断将人抬进抬出,整个病区充满着浓烈的血腥味,大小便失禁后的屎尿味,以及令人无法忽略的,尸体在高温下加速腐败而散发出的腐臭味。
那名双腿遭受贯穿伤的青年依然半躺在那里,双目紧闭,大片血迹从纱布内层渗透出来,几乎看不出原有的白。
有护工上前推了推他,没有反应。
护工伸出食指放在他鼻下,随后又侧头贴在他胸前,接着护工向另一名同事挥了挥手,很快两人用担架将他抬走了。
容许回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你叫什么名字?”
“奎安。”
……
护工抬着奎安的遗体擦身而过,容许抬了抬手臂,最终放下了。
奎安留住了双腿,没有变成无腿怪物。
可他付出的却是生命的代价。
容许不知道在奎安死前的那一瞬间,如果可以选择,他是想要带着双腿死去,还是拖着残破的身躯活着。
这里的条件注定了他活着也将面临截肢。
他不会明白在他流着血泪,求她帮他保留双腿时她有多么心虚。
她说不出抱歉那个单词,甚至无法直视他祈求的眼神。
自医院成为械斗重伤员沦陷区后,荣晋阳已经整整三十四个小时没有合眼,卡特拿出了他私藏的蓝山给荣晋阳提神,浓郁的咖啡香气却也挡不住眼底的青色。
容许再见到他时,对方除了满脸的不耐和隐隐的疲惫,想象中的胡子拉碴蓬头垢面却并不存在。
荣晋阳蹭坐在桌边,单脚着地,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好整以暇地看向容许。
“你看起来似乎不太好。”
“你看起来似乎非常好。”
容许撇了撇嘴,她眼皮都快粘到一起了,他居然还有空刮胡子,有这时间还不如找个地方打会盹儿。
“来点咖啡?”
容许推开他递来的杯子,“预防疾病传播的途径之一就是尽量避免与他人共用物品,包括杯具,这你不会不知道吧,荣医生?”
“你觉得我有病?”
“那可说不好。”
荣晋阳收回手,抿了一口咖啡,没再说话。
容许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听到荣晋阳离开的脚步声,蓦地睁开眼。
高大挺拔的背影眼见着就要消失在视线当中,容许叫住他,
“等等,你要去哪儿?”
荣晋阳闻声停下,转头看向容许,右边的眉峰微微一挑。
容许说:“病人永远看不完,我觉得你现在应该休息。”
片刻的沉默之后,荣晋阳三步两步走到沙发前,双臂一张直接坐了下来。
右手臂搭在容许身后的沙发背上,从正面看上去,仿佛将容许拥在了怀里。
荣晋阳侧头偏向容许,嘴角上扬,
“那我就在这里休息一会儿?你陪我?”
“我为什么要陪?”
荣晋阳理所当然地说:“因为是你让我休息的。”
“你可以不休息,最多等你倒在手术台边上,我花点时间精力去抢救你。要是突发心脏病或是脑溢血,这里的条件你也清楚,死活就看你平时给上帝做祷告的时候虔不虔诚了。”容许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荣晋阳凑近,鼻尖几乎快顶上容许的鼻子,“你在咒我?”
容许盯着他的鼻梁,没有避让,她说:“咒你我又有什么好处?我只是告诉你,你需要休息,至于是否休息在你自己。”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伶牙俐齿了?”
容许轻蔑一笑:“口才一直很好,只是不屑于开口。”
“哦,这么说来,你跟我说了这么多,还是我的荣幸?”
“随你怎么认为。”
容许站起身,却被荣晋阳一把拉坐了下来。
动作太突然,容许脚扭了一下,要不是反应快,差点就坐他大腿上了。
她瞪向他,等他解释。
荣晋阳很快松开她,双手举起表示无辜。
“别这样看着我,我会以为你想吃了我,虽然我很乐意。”
容许不做声。
荣晋阳告饶:“OK,抱歉,刚刚是意外。”
“所以呢?”
“所以?”荣晋阳蓦然笑道,“所以我想对你说,我本来就打算回宿舍休息。你如此关心我的身体,我很感动。为了你,我也会好好保护它的。”
荣晋阳说着冲容许眨了下眼睛,勾人的伎俩拈手就来。
“呵,我谢谢你,你可真抬举我。就这事?”
“是啊,你关心的不就是我休息的事吗?我当然要慎重向你汇报一下。”荣晋阳说得煞有其事,笑得却很欠揍。
容许说:“我既不是你领导,也不是你老婆,你用不着向我汇报。我只是基于同事之间的关心,你想太多了。”
荣晋阳冷不丁在她唇上亲了一口,鼻息吹拂在她的脸颊上,轻声笑道:“我想得比这多多了,你要不要继续说?”
容许伸手覆上他的侧脸,轻轻抚摸着。
荣晋阳正意外着她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柔情似水,却听她说,
“知道吗?你刚刚的行为要放在八十年代的中国,是会被以流氓罪抓起来判刑的。在塔塔,你会被姑娘父亲的步.枪一枪爆头。”
容许说完用力一推,荣晋阳被推歪了头,突然放声大笑了起来。
容许不想理这个神经病,愤然起身。
荣晋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容许,你舍不得我。”
容许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加快脚步离开。
泥泞不堪的土路上,一辆MSF的公务车缓缓而驰。
白色陆地巡洋舰的车身表面溅满了泥印,厚实且湿润的泥土将轮胎层层裹住,看不出原有的花纹。
道路两边是成片茂密的高大乔木和低矮灌木,寂静,阴森。
丛林的一切秘密仿佛都藏在这无尽的深绿背后。
荣晋阳开着车,二十码不到的车速让他看上去神情略显烦躁,但良好的教养让他并没有通过言语实际发泄出来。
容许坐在副驾驶上,不停转头看着荣晋阳。
他注意到她的动作,转头安抚道:“别担心,我没有roadrage。”
容许点点头:“在国内,那叫路怒症。”
她很讨厌开车的人爆粗口,但在堵城北都,开车的十有八.九会张嘴骂娘。
没有音乐电台,车载CD早就坏成了装饰,沉闷的气氛令人抓狂。
容许昏昏欲睡却不敢闭眼,忽然一个急刹车让她彻底清醒。
车前方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五六个黑人青年,衣衫褴褛,却,人人手里端着一支机枪。
此时枪头正对着的,是她和荣晋阳。
为首的青年举着枪左右晃了晃,示意他们下车。
容许正要打开车门,被荣晋阳一把按住,“你待在车上不要动,我来处理,相信我。”
荣晋阳拔了车钥匙,下车后将车门锁上。
容许坐在位子上,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内心十分不安。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这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荣晋阳下车后和武装青年们交涉着,一个青年走到副驾驶车门旁,拉了拉,没拉开。
为首青年比划着似乎在要求荣晋阳交出车钥匙,时不时推搡他一把。
荣晋阳回头看了容许一眼,容许的心已经提调到嗓子眼。
他的眼神似乎想让她安心,可,
“砰——”
子弹击中了荣晋阳的颈动脉,在心脏泵血的强大压力下,鲜血喷射而出,漫天的血红充斥着容许的眼球。
“不——”
容许声嘶力竭,红了眼,泪水倾闸而出。
她疯狂地掰弄着门把手,眼看着那群黑人青年逐步逼近。
他们像噬人的野兽,血口獠牙,神情狰狞。
容许呆坐在座位上,看着车前地上躺在血泊中的荣晋阳,心钝痛得让她直不起腰。
原来绝望是这样的滋味……
容许睁开眼,眼前还是那个熟悉的蚊帐顶,灰蒙蒙的小屋。
她有点想发笑,又做梦了,每次都是那么刺激。
躺在床上发愣,抬手抹了下眼角,湿润的痕迹太过清晰。
究竟是眼泪分不清梦和现实,还是她自己?
他说得那么笃定,她舍不得他。
容许有些自嘲地想,他该死地又说对了。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里米尔带着哭声叫唤着:“妮可医生,你在吗?妮可医生,开开门。”
容许翻身坐起,问:“我在,里米尔,稍等。”
里米尔听后应了一声,停止了敲门,但门外不停的搓脚声可见他是有多着急。
整理了下衣服,容许打开门。
里米尔见门开了,立即堵上来,万分焦急地说:“妮可医生,救救坡派吧,他快死了。求求你,救救他。”
容许这两天忙晕了,脑子还没转过弯来,
“坡派是谁?”
“是我叔叔家的小儿子,我的堂弟,我跟你说过的,妮可医生你忘了吗?他前两天刚进行了割礼,可他现在好像不行了。”里米尔伤心地说道。
容许是想起来了,可也很是头疼,“我不是早和你说过让你家人把他送医院来的吗?现在人快死了才想送来,真把医生当天使了?”
里米尔小声辩解:“天使是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我们莫卢族不信那个。”
容许没兴趣跟他讨论信仰问题,里米尔的思维有时候实在跟她不合拍。
“荣医生值班,而且你一向崇拜他的高明医术,为什么不去找他?”
容许问完就恨不得把自己舌头给咬了。
实在问了个蠢问题,荣晋阳八成又在手术室。
里米尔说:“荣医生在做手术,护士小姐说还要等上一会儿,手术才开始没多久。”
“行了,我知道了,坡派在哪儿,带我去看看先。”
容许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皱巴巴的T恤,皱了下眉。
昨晚回来倒床就睡,现在不洗漱就要出门,她这辈子最邋遢也不过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