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正烈,虫鸣声此起彼伏,声声不休。
门外轻盈的脚步上还是引起了来自刚果金的生化室助理技师索瓦的注意。
他抬起头,眯起眼看向门口逆光而站的女人,纤细高挑的身材以及营地里鲜有的亚洲面孔,让他很快辨认出来者。
“下午好,妮可医生。”索瓦有些意外对方的到访。
容许走了进来,“下午好。请问麦迪在吗?”
“麦迪老师在隔离室,”索瓦朝屋里角落一间紧闭着房门的房间指了指,“有什么事吗?也许我可以为您效劳。”
“之前送来的肠穿孔孕妇检验报告是否已经出来了?”
“患者吉拉对吗?我记得,报告出来了,肥达反应是我做的,呈阳性,的确是伤寒。请稍等,我讲报告取给你。”索瓦停下手里的活计,打算起身去翻找报告。
容许阻止道:“不用麻烦了,告诉我报告放在哪里,我自己来就可以。”
索瓦犹豫了一下,按规定这是不允许的。
“别担心,我会记得签字的。”容许说。
索瓦想想这也没什么,随即笑道:“报告就在那边柜子上,您找到后在墙上挂着的那个红色文件夹里找到对应项签上名字就可以了。”
“好的,谢谢你,索瓦。”
“您太客气了,妮可医生。其实您大可不必亲自跑这一趟,像往常一样让护士小姐过来取就行了。”索瓦没有起身,坐在原处继续处理手头的事。
容许:“正好路过这里,就顺道取了,并不麻烦。早点拿到报告确诊,对患者来说也可尽早针对性治疗,减轻病痛。”
索瓦感叹:“妮可医生,您的心地真善良。”
容许低头快速地翻阅着那叠堆在一起的报告,翻至吉拉的检验单时,容许顿了一下,中指往内一插,若无其事地继续查阅。
一个不算熟悉但并不陌生的名字跃入眼帘——科奇•尤他。
她扫了一眼报告单内容,随后将这张单子抽了出来。
心地善良吗?
容许觉得有点讽刺,右手握着那张报告单,五指趋于并拢。
“妮可医生,还没有找到吗?需要我帮忙吗?”索瓦觉得奇怪,他明明记得那份报告就在最上面几份当中,应该不难发现。
容许闻声停住手里的动作,或许,她不该给索瓦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抽出吉拉的报告,抬手扬了扬:“找到了。”
取下挂在墙上的红色文件夹,容许在报告交接人处签上名字,似是不经意道:“我刚刚看到独耳的腹水细胞学分析报告,上午听荣医生提到这事,还批评你们实验室效率低,这样吧,我帮他签个字,一起带过去。没问题吧?”
索瓦听容许这么说,顿时觉得十分冤枉。报告早上就出了,没见荣医生来催,也没护士小姐过来取,怎么转眼就责怪他们实验室效率低呢?
“或许当中出现了什么差错,独耳搅得病房人心惶惶,想必荣医生是希望早点治好独耳,便可早日将这尊瘟神送离医院。”容许淡淡说道。
索瓦认同地点了点头:“那就拜托您了,妮可医生。和吉拉一样,在他那份报告后面签上您的名字就可以了。”
容许刷刷划上几笔,最后在纸头上用力一点。
前一刻的烈日当头转眼间乌云密布,天空仿似裂了一道口子,无数雨点汇集着向大地倾泻而下。
看着眼前如瀑的骤雨,容许想,雨季轻快又沉重的脚步似乎有那么点儿可爱了。
没有迟疑地步入滂沱大雨中,容许走得很慢,雨水很快打湿了薄衫。
《水调歌头》里说的“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看来并没有多么奥妙,就像海滩边套着救生圈嬉戏的男男女女们又怎会理解逐浪少年对滔天巨浪的痴迷。喜欢你,征服你,享受你。既是享受,自能闲庭信步。
容许不小心踩到了泥坑,泥水浸透了鞋帮,满脚污泥。
只低头看了一眼,容许没有停下脚底的步伐。
不过也不会有人说什么,这里的当地居民都是这样从容应对。
只有那些娇气的白人才会撑起一把钢骨伞,视天降甘霖为蛇蝎,唯恐避之不及。
雨伞对他们来说反倒像外星来物,如果可以,他们认为让家里的图库不再漏雨会是一种不错的天神恩赐。
当然了,只要能填饱肚子,谁又会在乎那本就无法遮风避雨的茅草屋变成水帘洞?
“妮可医生!你淋雨了?”里米尔一见到浑身湿透的容许便咋呼起来。
咋呼完之后,他蓦地移开视线,耳朵和脸颊发烫,幸而黝黑的皮肤掩盖住了那抹羞涩的红,但脑海中却控制不住回想着刚才看到的画面——
被淋成半透的白色工作衫紧贴在身,勾勒出曼妙的曲线,成熟饱满的双峰被天蓝色的碗状布带托住,看上去鼓鼓的,十分挺拔。他知道那是白人女人都会穿的胸罩,花样很多,都很漂亮,他在杂志上见过。
族里的女人多半光着上半身,经常哺乳的奶.子像两个干瘪的木瓜垂挂在胸前,刚发育的小姑娘奶.子倒是翘着,就是不大。新来的琼斯医生倒不会藏起自己凹凸有致的身材,圆滚滚的胸部将T恤撑起,走路一晃一晃的,很是诱人,不过琼斯医生脾气不太好,他们也只敢偷偷地看上两眼。
平时穿着十分宽松工作衫的妮可医生,没想到身材竟和琼斯医生难分高下,不过他还是更喜欢妮可医生一些,琼斯医生虽然屁股更大,但整个人看起来比妮可医生粗壮不少,少了些柔美。
里米尔甩甩头,强迫自己不能再想了,他怎么能对妮可医生如此不敬。
容许没功夫关心里米尔脑子里这会儿正想着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从衣架上取下白大褂套在身上。说是衣架,不过是根稍微粗了点的劈叉树枝。白大褂材质较厚,平时穿的机会不多,这时倒派上了用场。
从口袋里翻出那两张化验单报告单,被雨水泡得发胀,水珠顺着纸的边缘向下滴滴答答,办公桌上瞬间积起一小滩水渍。
容许摊开两张纸头,稀释后的水溶性墨向四周发散游移,报告上的数据字迹变得扭曲模糊,但轮廓依稀仍可以看清。她记得,麦迪已经不是一次提出申请将实验室那台老旧的喷墨式打印机换掉了。
找了张空白的纸头,将吉拉的那组数据誊抄下来,即使有些已经无法辨识,但此前在实验室过目后,容许心中便已有数。
接下来,是独耳的。
容许工整地复制誊写完,最后小指尖在原报告单上一抹,墨水染黑了指头,单子上则是一块豆大的黑色斑迹。
做完这些工作,容许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屋顶上密密麻麻聚集满了苍蝇蚊虫,一个月的时间,她竟已习惯这一切。
闭起眼睛,容许静静感受着自己平稳的心跳。
没有慌乱,没有疑虑,没有不安,很好。
佛家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亦说,因果报应,善恶循环。
如果上帝没有统治好一切,堕落未尝不是另一种救赎。
容许睁开眼,屋顶的苍蝇没有消失,现实还是现实。
拿起已被风吹得半干的报告单和她誊的副本,容许站起身,走吧,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里米尔见容许又打算出去,回过神来,追问:“妮可医生你去哪儿?”
容许:“待着这儿别动,我找荣医生有事,很快回来。”
里米尔:“哦。”
荣晋阳手里有两份化验单,一份机打,一份手写。
他放下单子,看着对面站着的人,他在等她解释。
“本来顺便帮个忙,没想到一场大雨好心办了坏事。不可否认,这件事是我的错,我愿意向你道歉并承担责任,对不起。”容许被他鹰隼般的眼神看得有点慌,试着保持镇定地说道,“我看过他的报告单,腹水培养呈阴性,没想到他命还挺大。”
“我之前说过的话你显然没有听进耳朵里。”荣晋阳冷然道。
“确实我有错在先,你怎么说我都会接受。”
“你这不是接受,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荣晋阳抬眼,“你觉得事情反正已经这样了,我也不能拿你怎么样,是吗?”
容许心里确实如是想,但被他当场点破还是露出一丝狼狈。
“错误已经发生,而我也及时做了补救,并不影响诊断结果,虽不能抵过,但你大人大量,不至于跟我上纲上线吧?”
荣晋阳站起身来,高大的身躯顿时对容许形成了压迫感,她不禁退后一步。
但她的退让没有产生实际效果,因为他跟着向前一步,身体前倾,在距离容许脸部不到五公分的地方停了下来,浑厚的气息喷吐在她面颊,“你真的认识到错误了吗?撒谎。”
容许推开他,心漏跳了一拍。
“你什么意思?”
荣晋阳斜倚坐在办公桌边,双臂抱胸,两腿伸直交叉,他忽地一笑:“知道吗容许,你是个拙劣的lier,你高估了自己的智商又毫无演技可言。”
容许脸色很难看,湿漉漉的头发和衣裳贴在皮肤上,她觉得自己像一团冷掉的馊饭,落魄地摆在他面前,等待他吐一口唾沫,然后倒掉。
荣晋阳问她:“还记得希波克拉底誓言和日内瓦宣言吗?”
“……
我将会保持对人类生命的最大尊重。
我将不会用我的医学知识去违反人权和公民自由,即使受到威胁。
我郑重地做出这些承诺,自主的和以我的人格保证。”
容许挤出笑,无谓道:“记得又如何,大多数妇产科医生从开始职业生涯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违背了希波克拉底誓言。人总得学会变通。”
誓言说不为妇女施行堕胎手术杀害生命,可妇女自己都放弃了,又该谁来守护?这本身就是悖论。